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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岸(二)

  

上篇  落岸一 

在人的一生中,有些细微之事,本身毫无意义可言,却具有极大的重要性,事过境迁之后,回顾其因果关系,却发现其影响之大,殊可惊人。--林语堂





  吃完午饭后就算花卷再怎么不乐意,他还是要动身回东京去物色新工作,要不然下个月的房租交不交得起就很难说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先把他的西装送去了干洗店,现在应该也烘干了,花卷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说下次来再还你(我有几件衣服已经找不到了,偶尔能翻出他的,有时也分不太清)。我无奈地摆手说希望下次看到他回宫城时不是一个人在喝闷酒。

  “哦,等一下,忘记和你提了,”花卷愉快地回答要体验人生百态嘛,划了两下手机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我说,“上个星期我碰上濑见了,就是…呃…对了,白鸟泽的二传。”

  “…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还记得他的发球很厉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印象了。花卷转着吸管戳瓶底的食料,口齿不清地回复:“是在吃饭时看到的,他居然有自己的乐队了,说实话,我一直觉得白鸟泽出来的大部分都会去干正经得不行的工作(不过他白天也确实有在干公务员的事)。”

  ““…我之前也觉得你会去干这种很自由的工作,但你唱歌太难听了。”前面过两个道再拐个弯就是车站了,我想了想接下来的时间能干什么,大概也就是看书看电视之类的,挨了一记花卷的眼刀后我笑着问他工作主要在做什么。

  “带客户,改方案,大部分还是文书工作,刚入职的时候每天都在跑腿。”花卷懒洋洋地回答我,把空瓶扔入垃圾桶中。我点点头,又听见他说“殡仪馆怎么样,不会发生什么灵异事件吗”。

  “…没有这回事。”我扶着额头回答,好笑地想起刚找到工作没多久正赶上岩泉生日,三个人都跑回宫城其中两个喝得乱七八糟,花卷还说要去殡仪馆冒险。我假意吓他,胡乱地编了一个鬼故事,气定神闲地说出口,结果是及川像软骨动物一般趴在岩泉身上,花卷想去的性质更高昂了。

  我扯了扯嘴角,把话题拉了回来,坦诚地说没有钥匙,进不去。顿时咋舌声一片。其实上学时完全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工作,大学选的是生物系,手下的事物从解刨的青蛙变成化灰的尸体,任谁都有些不适。不过比起路过的死者,见过更多的还是满面悲戚的亲属,偶然就会听上一两句“人生百态”的故事。

  很唏嘘,也很遗憾,见识过太多死亡的不下两种,医生、和我们这群人——永远穿着黑色的悼服,安排诸多事宜,不喜不悲地迎接、装扮、送别过生死——被花卷调侃为淡定老成得像是出过家的和尚。

  “…你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趁着没涨价。”我又补了一句,被他嚷嚷他离去世还差得远呢。及川醉得不省人事,把头枕在岩泉肩上。清酒又轮了几盘,烤肉架上只剩下焦边的油纸,蛋糕上的奶油到处都有。花卷咂咂嘴,指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日历,开始说他要捉紧时间在日本玩一圈,“入职后可就真没这个机会了。”

  及川呼呼得睡着,岩泉起身去了卫生间,所以我初步判断他还对着我说的,但也可能只是喝多了。啤酒是我买的,除了聚会常喝的几种,我还带了他之前说过比较喜欢喝的一种度数低的甜酒,没想到两瓶没到就倒下去了。我揉了揉花卷的脑袋,让他具体说说想去哪。

  “…先在东京外的一圈…大阪,涩谷,南一点的话去冲绳…但是,首先得有钱啊。”花卷歪过头,艰难地拿出手比划了一下,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

  “…为什么想去旅行?”难得懒得快散架的花卷的毕业愿望不是在被窝里躺尸三天,我喝了口水悠悠得问。

  花卷抬起又低下头,嘴里嘟囔了几句话,最后一本正经地他也不知道,就是想去了,顺便谈一场恋爱。后来这话题就不了了之了,显然当事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我就像催债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记着。几年后再回想起来,似乎是纸黄的暖灯投下一道弧,四个人毫无形象地乱坐在一块,花卷把泛红的脸圈在手臂里浅眠,看得太清晰,这样的景象让我恍惚地觉得自己窥见了他漫不经心的沉默后明明灭灭的事物。


  “…想过接着找什么工作吗?”马上就到车站了,天突然阴下来开始落雨,连着雪一起。“当然还是这方面之类的,干了快三四年了还能找什么啊。”花卷自暴自弃地遮住西装,四处张望要找一家能卖伞的店,埋怨地叫嚷。

  “…都已经够倒霉了,”花卷用另一只手遮住头,加快了脚步,表情凶恶地盯着前面,感慨道,“当下中年人的社畜生活,撑过一天再熬过另一天,这究竟算什么样的人生啊。”

  我告诉他还是直接跑吧,反正离车站也不远了。说出这句话时我无端地联想起当初叫嚣着青春的一行人,沉思了片刻后给出了不是问句后的回答:“大概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接到花卷略显复杂的目光,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赶紧去车站,回到家时记得吹头发,有地暖也不要光脚踩在地上,花卷又投来一个略显复杂的眼神,问我是不是他妈妈。

  “显然不是。”我扬起嘴角,挥手和他再见,认真地说喝酒要适度。腰侧挨了一道肘击,花卷比了一个并没有什么气势的手势,匆忙地抱着刚付了干洗费用的西装跑走。撑起的伞像连结在一起的迁鸟,重重叠叠的,很快就没再看见他了。我环视了一圈,走近最近的一家商店避雨。

  

  电话响了两下,我擦了擦手上的水接了起来,脑子里还在为没磨合好的新招式头痛。把伞放在置物架上后我快步到练习室看那几个饭都不想吃拼命练习的人怎么样了,电话那头飘出了懒洋洋又急促的声线。

  “…欸,岩泉,我昨天没说什么话吧?我看了一下通话记录,竟然有三十分钟(我到底说了什么能说三十分钟),没说奇怪的话吧?!”

  花卷的鼻音有些重,能猜到他早上没打过来的原因是赖在松川家里。我皱了皱眉,先嘱咐了一通酒量不好的话就不要乱喝酒,然后复述了一遍他昨晚说的话,大概就是又丢了工作,想念高中生活了,好想去吃泡芙云云。花卷在另一头长舒一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幸好没吃奇怪的话。他那边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人多的地方。我顿了顿,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坐在休息椅上的宫侑可能又在和他的胞弟吵架,旁边还有起哄的人,声音大得差点让我没听清花卷说了什么。

  “……你昨晚还提到了松川。”我出声提醒,意料之中听到一阵哀号声,“…三分之二的内容吧。说实话,我以为你们高中时就在一起了,既然没有的话,也过去这么多年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事。”花卷很快否认,又沉默下来。他就是太坦诚,一喝醉了什么都往外兜。昨天接到电话时我在晚班列车上,花卷打着舌头先说了自己在宫城,丢了他的第四任工作,然后没多久话题就到了色彩身上。“松川那家伙得有三十岁了吧”“东京的房价好贵,要不我下次直接搬去松川那好了,宫城的工作也好找。”“松川那个河童,竟然换发型了。”要我说,他们俩到现在都没在一起真是见鬼了。

  “…唉,就是,我上个星期回家了一趟,被我妈拉去相亲了(我明明才二十五岁),结果…不太愉快。”

  我安静地听着,无视那边已经站起来的架势,影山走过来问了一些事情,我打了个手势说等一下。“所以就这样,没什么事,哦对了,你和及川怎么样了?”

  “不要转移话题。所以说,这么多年还没放下吗?”我叹了口气,四个人中花卷和松川都不迟顿对人情世故也摸得很透,高中毕业后才得知也并没有在一起让我和及川都吃了一惊。但或许就是看得太清了,反倒谨慎起来,最后谁也没有踏出那一步。

  “…说得太直白了,”花卷吸了吸鼻子,语调降了下来,“也不是放不放得下的问题,只能说大家都在往前看吧。我曾经想过这些,但我觉得现在这种关系也挺好的。所以真的没必要把这些告诉他,对松川来说可能也是这样。”

  面对花卷通透又明白的话语,我有些说不出话,换做及川是这样的态度,我肯定早就跑过去揍他一拳了。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能直白说出来的话就不必藏着掖着,说不清只会造成误会,徒生很多麻烦,但他们好像又完全不在乎这点。

  “如果不是在意的人也不会特别照顾吧。”我挤出一句话,想到因为不在一片地区会来晚一些的松川几乎每次都不忘买花卷喜欢喝的那种甜酒,还有从居酒屋出来后捞着花卷叫一辆车把他送回家去,偶尔去花卷公寓时能看到显然不是他的东西(护手霜、阿司匹林、创口贴,他在打球时擦破皮了也不用)。

  但其实最让我确信的还是一些不起眼的细节。高三集训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没什么精神,及川这家伙不知道从哪拿来了一盒卡片,招呼着一二年级一起玩。来回玩了好几局、金田一输得最惨,脑门上贴了很多张纸条。我额头上的是及川写的,他得意地笑了好久,明明自己也被贴了三张。松川一次也没输,贴了五张的花卷指控他一定是作弊了。到第五盘时终于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各自又摊回到座位上玩手机。

  我和及川坐在倒数第二排,花卷和松川是最后一排。离学校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时我想起及川还有东西一起放在了花卷的包里,正转头打算要时瞥见松川正把花卷手上的东西拿开,扶正他睡得歪七扭八的脖子,又把他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这样一个细小的举动我当时觉得并没有什么,想等花卷醒了再说。十分钟后及川嚷嚷着他也要这么做,重重地靠在我肩上。我一巴掌掴在他后脑勺上拍开他,转头看了一眼,能看见花卷的脑袋很安定地枕在松川肩头,而后者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做了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愣了一下,虽然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好,可是朋友之间会有这么亲密吗。那时候又想起了及川这家伙,觉得我和他大概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但我又不认为有什么不对。直到大学的一场酒会后,松川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依然轻扶花卷的脑袋靠在肩头,把他手里的手机和钥匙揣进他的外套口袋里,我才重新开始考虑他们俩这种要说又不说的关系。

  我想过,至少在那一瞬间,他们都向对方伸出了手,言语和情感被空气胶住了,彼此都是被需要的。于是我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不知为什么手又收了回去,兀自走了那么久,却并没走多远。

  所以我总结道:“你们两个都是白痴。”

  “…可恶,竟然被三年都没有意识到及川就差写在脸上的心思的小岩嘲讽了。”花卷哼了一声,我脸色微赧地当他别学及川说话,还是能看见人的话,我大概会在他们两人头上一人敲一下。

  “…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非客观上)?”电话那头突然转了一个话题,嘈杂声依旧。

  我想了想,把不要转移话题这句话咽了回去,剔过一些名词,但我本身对华丽的词藻并不感冒,脱口而出的答案比我想象的要长些:“我个人认为,是豁出去的决心。”

  “…哇哦,想不到岩泉也有这么文艺的一面啊。”沉默了一会儿,花卷继续说,“我觉得吧,是短视,这点很重要。”

  



4.

  回到家后我把湿了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去厨房泡咖啡时不小心撞倒了书架上的一本书,拿起来翻了几页,发现扉页上写着“伊坂幸太郎的文字有趣”。不是我的字迹,也不是花卷岩泉及川的。想了想,最后我得出结论,这本书应该是水原的。

  和水原是大二时开始交往的,毕业后来过我的公寓几次。她有时候很文艺,喜好读文学名著,后来也很顺利地去做了文字编辑。对于有女友这件事我只是很简单地和他们三人提了,也没有到同居的程度。她的工作很忙,隔三差五就要加班,起先还聊得来的话题逐渐被空白所代替,在她最后一次来这间公寓时,我开了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没什么思绪地说:“我到现在才发现,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抛开以往维持的淑女形象,也开了一罐喝了一大口,上半身仰卧在扶手椅上,接过了话头:“…我可能比你发现的要早一些。”

  “松川你啊,应该需要的是和你更相契的人吧,就是那种你心里想什么她下一秒就知道的。”水原转过头朝我比划了一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有没放下的人?”

  她突然坐直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咋舌,问她为什么这么觉得。

  “女人的第六感,懂吧。而且有时候约会你还会走神。”她摊开手,努努嘴,“我倒不是很介意,但你应该会介意吧。”

  “…没有。”过了一会儿后我才捂着发痛的额头回答,不知道自己在否认哪个问题,然后我用短短一秒钟回忆了一下人事,试图揪出个一星半点来,但只不过又是花卷偷着把楼上不顾法律养了十几只猫的住户的猫偷抱了回来,留下来借宿时睡得东倒西歪还会被台灯线绊倒,常常会丢三落四,但又在某些方面记忆里极好,因为泡芙而感激落泪…我张了张嘴,无力地垂下头沉默去——这样就算作是放不下的人吗。

  “是你那个朋友吗,还是中学的初恋,再不济就是大学?”她撑起下巴,有些一针见血地问。

  “…如果真要说的话,”我把喝完的空瓶扔进垃圾桶里,盯着堆砌了物品的桌面,更像是对我自己说的,“我习惯了照顾某个人,他也乐于被照顾,只是我觉得这应当不是爱情。”默契,关系最好的朋友,甚至有点像是家人的存在,或者说,比感情更甚,基于理智的部分。总之,我没有分的太清。

  “那你觉得爱情是什么?激情,浪漫,信任?”她眨眨眼,表情古怪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抽出一根烟(她做了一个不介意的手势)点燃:“这些东西包括在里面,但不尽然。爱情可能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文艺点的说法——毕竟谁也熬不过时间的相看两厌,要不然离婚率也不会居高不下。”

 “啧啧啧啧,悲观主义者。”水原撇嘴摇头,一副对我完全没救的样子。“松川你原来是个胆小鬼吗。听过‘我们唯一撤退的时候,就是瞄准的时候’这句话吗,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当什么都看透时,反倒谨慎地退了一步。”

  我苦笑,语调转了个弯,自己也不是很确信,“或许吧。”可小心谨慎哪有一腔孤勇来得痛快。

  “…推荐你去看一本书,《霍乱时期的爱情》,可能你看完就回对失去初恋深有体会了。”

  “…呃,我看过类似的电影,《情书》,算吗?”

  “啊,老电影了。既然你看过,也明白有些人错过就是真的错过了吧。算了,总之祝你好运。”

  

  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地打开电脑,屏幕里正显示着一个读书界面的阅读网站。反正没事做,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那本书,眼睛有些发酸,恍惚间想起昨天的事来。

  死者是一名放在人群中也不起眼的四十岁男人,因为醉酒驾驶撞死了两个孩子,自己也因为抢救不及时死亡,打点诸多后续事项的只有他的妻子。同事见识的死亡很多,但不免也在背后讨论到这样的人确实不够给两个孩子赎罪。我清楚大家用这种想法看他就未免会加快速度早早结束这一单,但看见大厅前脸色苍白得连浓妆也盖不住,手里紧紧攥着钱包的女人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

  总之,我们开始说上了话。我把最基本的事项和费用告诉她,她点头,拿出手机来回忙活了一下,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或许是对着我说的,但我觉得她说出这些是想要心里好受些。

  “…我知道他犯了很大的错,我们也有孩子,换作是我肯定忍不下去…但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她停顿了一下,“…他在法律上还是我的丈夫……我必须原谅他…”

  “…您不必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我叹了口气,觉得很多人就是被“我本该如此”“我应当如此”压垮了。

  “…不是的。我原谅他才能继续过下去,只能这样。我曾经很爱他,现在依然爱着的,但我同时又恨他,在发生这些事后。”

  我合上嘴忍不住想出去抽根烟,因为这种对话在某种程度上很复杂,说错了一句话就可能会使刚失去家人的亲属情绪动荡。不过,向来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人依然爱着背负两条命的人吗。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像是整个世界都围着他转,甚至辞了工作去照顾孩子,”她像是看出我在想什么,眼神飘忽地落在白花花的墙壁上,轻声道。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想多说说话的。“…或许在别人眼里他死有余辜,但感情是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的,所以我没法很客观地评价这件事。”

  我断断续续地听她讲完了短暂的二十年,同事过来传话说孩子的家属也打算把葬礼事宜托给我们公司。大脑瞬间地有些偏头痛,我匆促地告慰她把一切都交付给时间和生活好了,都会过去的,转头又开始忙了起来,到下班时已经是八点了。现在想来,有些坎就是连时间也过不去。

  感情这事还真是可怕,花卷可能会这么感慨。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花卷发来一条他回家了但水管爆了的倒霉信息,我回了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回去,无意间想到他第一次失恋伴随的应当也是这样一个失去的故事。

  当时巧舌如簧的言语没有带来任何好处,反倒惹怒了这位初恋女友,但对我和岩泉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因为花卷那天破天荒地唱歌了。我们聚在一起给他提馊主意,但他真的看起来要去做时,我又凭着本来就占优势的体格把人他按回到座位上,内心说到底还是不希望这段不合适的恋情继续发展下去,最后把人安全地送回了大学宿舍。

  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予理会就滋生开来的不痛快,但是我其实也没什么立场把话头拉直了,花卷做出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朋友,最多加上关系还不错的定语。我看了一眼书架上的被及川塞进手里的合影相片,那么多的回忆和人事堆砌而过,就像俶而远逝的浅雾,落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也马上就消散了。


  但没想到两个月后又见到了花卷。我思考了一下我们平时三四个月才见一次的频率,认为他在晚上九点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场景有些不妙。

  “你知道备用钥匙在哪的。”我打了个哈欠,指指门前的消防栓,意思是他下次来可以直接开门进来。

  “如果正好碰上你有事怎么办?”花卷眨眨眼,不怀好意地说。我抬了抬眼皮,伸出手相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一下,但瞥见他眼底一带青浅的黑眼圈后还是减了力度地在额头上弹了一下。

  “…不会有这种情况的,进来吧,吃过晚饭了吗?”

  花卷一进门就像一只巨大的软骨虫趴在餐桌上,叫着好饿。我边翻白眼边从冰箱中拿出了鸡蛋和葱,无奈地下了一碗汤面给他。花卷笑眯眯地道谢,冷不防地冒出一句:“松川你真的很会照顾人啊。”

  “…也没有吧。只是习惯了,父母很忙的时候我还得照顾妹妹来着。”我坐在他对面,用手撑着下巴,没注意到花卷的表情细微地变了变。等他吃完后,我敲着桌面问他为什么又回宫城了。

  “葬礼。”他简洁地说,“我奶奶的,说起来后续事项好像都交给了你们公司。”我吃惊地偏过头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听到花卷提起家里的事。

  不过怎么说,宫城毕竟还是小地方,待得久了难免在工作的地方碰上认识的人。“…抱歉,那你…”

  “我没事。奶奶其实早就想走了,她还觉得反而是癌症拖累了她,爱爱受苦了三年。”花卷还算自觉地去厨房刷了碗,背对着我说。我点头,听他的语气觉得应该是真的没什么大事,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套衣服,让他赶紧去洗澡。花卷嘟囔了一声,转头钻进了浴室。

  我觉得这一幕应当似曾相识,好笑又无奈地想起花卷刚进门时好像还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果不其然,里面是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在东京的工作不想要了吗,我腹诽了一句,,接着把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窗外有机车声响得厉害。

  “我请了假回来的,顺便提一句,新工作的待遇不怎么行,所以假比较长。”花卷洗完后直接滚到了床上,长手长脚一伸,硬生生把我挤到了床沿。

  “我说你,好歹是一米八四的人(现在可能有1.86m了,因为我毕业后也长了两厘米),睡觉安分点。”

  “知道了知道了,明明睡得很安分。”花卷哼哼两声,把头埋在枕头里,柔软的短发像是蓬松的茸布。我抬手摸了摸,被他侧过头避开了,然后他神秘兮兮地叫我凑过来一点。

  “哇哦,卷发摸起来果然很有手感。”我无奈地抬眼皮,往花卷笑得弯起的眉眼旁弹了一下,刚从他手下挪回头时又听见了他前言不搭后语地问:“话说松川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我迟疑吞了口口水,往他头上拍了一下,“…大一的时候吧,问这个做什么?”

  “嘛,就,看起来很擅长,还以为高中时就很有经验了。”花卷把头枕在脑后,轻浮地吹了声口哨,“你刚才这么说会让人误以为你没什么性生活。”

  “…又不是谁都会来公寓,”我翻身关了灯,把他的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止住他的话头,“开黄腔就到此为止,赶紧睡,也不看看自己眼皮底下的黑眼圈有多深。”

  花卷安分了一会儿,规规矩矩地仰躺着。我合上眼皮,睡衣还没上来时窗外的机车声突然不响了,安静地像有一班末班公车轧过,彼时有说话声断断续续。

  “你前女友…对了,是水原彩吧…都三年前的事了吧,怎么没听你说过有在谈恋爱。”花卷突然问,我思考了一会儿后没回答,摸黑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不也是。”

  “恋爱这事我可不强求。有缘分的就这样,没缘分的也就这样。”花卷捶捶枕头,把话说的模模糊糊。

  “具体说说什么叫‘就这样’?”

  “大概就是最后也没什么结果……两任女友就是例子。”花卷对上我的视线,黑暗里看不真切,但也就一秒,他反倒过来催促我赶紧睡。

  我轻呼一口气。把握机会这样的话我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自己未必能做到,但也并非每个人经历的都是欲扬先抑的成长,有人一路引吭高歌,就有人总是捉襟见肘,感情也向来如此。“或许是时间不对,不适合的人,总之别太介意。你也没到三十岁,还有机会的。”干巴巴没什么分量的安慰,我拍拍他的肩重新阖上了眼。

  “…是吗,真的有机会吗。”花卷的尾音带上了重重的鼻腔,听起来像是经历了重感冒。我一愣,把被子往他那边挪了些。虽然二月份是要回春了,但换季最容易触发流感。他上一次生病还喝了五百毫升的酒精,被我从公寓里捞出来才知道去挂盐水。叹了口气,我微侧过身,指尖划过枕套,最后落在他额头上:“说说吧,葬礼的事。”

  “…干嘛突然这么问?”花卷撇撇嘴,不情不愿得地转过身来。

  “…因为你其实比表面上更加相信自己笃定的事。”我在柔软的发丝里不太用力地揉了两下,“…不过这些年来,好像不是这样。”上一次酒会上初现兆和那句不约而至的“我也想停下来了”,还有现在。

  花卷垂下眼皮,停顿了一会儿,久到我以为他似乎也不想提及。接着他就开口了,“说真的,简直糟透了,尸体是过了好几个小时后才发现的,谁也没见着她最后一面。我收到信息后马上赶回来也什么都没赶上,两家人还在吵闹,听都没听医生的话。不过我之前说的那句话没骗你。”

  我在他的额头上轻弹了下,有麻痒的触觉蜷缩在指尖,然后我听见自己说,意识不到还带上了一种中年人的语调:“所以说,还是有机会的,同时还有选择,很公平。”

  “是太不公平了。”花卷这时气愤了起来,“选择往往都不在自己手里。”

  “…也确实。”我笑着安慰他,驳回自己的前一句话,手收回来放进被窝中,“…但应该试试的,无论怎么说。”

  或许,说不定呢,在闯过这么多扇门后,偏偏撞上了那个机会,像奇迹一样。出于某种我也理不清的情绪,我没说出这后半句话。




5.

  在床上躺尸了一会儿,听着松川起身,穿好衣服,刷牙洗漱关门,我把头埋在枕头里。使劲捶了两下,脑子里都是昨晚他说的话。哪里来的机会啊,根本就没有嘛。我垂头丧气地展现愤懑情绪,恼怒到一半,我想了想,开始细数从高中到现在到底受了松川多少照顾。

  “……算了,懒得数了,反正都是我占便宜。”我翻了个白眼,从床头柜上捞来自己的手机,才刚划开屏幕松川那句“习惯了”就轻飘飘地砸了过来。所以说我干嘛非要自讨苦吃地跑这来啊!

  放松心态,别想太多,心平气和,心平气和。我伸着腰从床上下来,看见窗台上的绿植比上一次来的时候有样子多了。我往它那边凑了凑,打开百叶窗窗叶,有和煦的日光落在眼皮上,冬末的暖意让我全身激灵了一下,然后懒洋洋地在那站了会,回想起上一届同事出差前临时让我照顾的猎犬——全身都是黑色的,毛绒宽厚的耳朵软塌塌地垂在两侧,有些像松川。我还特意发照片和他说养到了一只你的本体啊,他用疑问句煞有介事地回复:“我的本体眼睛不应该再小一点吗?”

  停,止住,想太多会耗费脑神经。我郁闷地趴在窗台上,抱怨地瞟了一眼绿植。既然“想要停下来”这句话我都已经说出口了,就应当给自己划一条界线的,也应该把话说清楚,这样不痛快又什么都不说只是挖坑在给自己跳。

  “…说什么短视,只是对未来也没有信心吧。”岩泉当初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硬邦邦,我怀疑要是面对他他会狠敲我两下。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话说清楚,要是见了面我肯定一头槌上去。”

  “…我们都沦落到及川的待遇了吗。”我当时坐在地铁是上,四周闹哄哄,霓虹灯广告闪了又闪。“话说岩泉,你当初在及川出国时也没有担心过吗?”

  “…当然担心过。但是决心和行动力,你们两个之间就差这点。”来自直球选手岩泉一的发言。我长叹一口气,没把“你难道没有考虑过不是心意相通的可能性”说出口,突然间开始有些羡慕起那对幼驯染的关系来。像他们这样,其实不需要成长也可以很清楚地表达,同样的兴趣,陪伴的一生,彼此相信也彼此前进,用坚持撑起勇气,在未来划上一道圆满的弧形,然后稳当当地落在指肚。但事实上没多少人能走在这样乌托邦的相交线上。

  “…决定了,今天就说。”我双手合十虔诚地为自己祈祷了一下,然后打着哈欠到厨房泡咖啡。

  半分钟后,我捧着加了好几勺白糖的咖啡摊在扶手椅上,眺望不大却也洁净的客厅,视线经过书架上的照片时突然改口:“算了,不要没事给自己挖坑,安于现状挺好的。”我悲催地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觉得自己反悔的速度就像托尔斯泰日记本。

  “挖什么坑?”玄关突然传来声音,我吓得呛了一口,摆摆手说没什么,然后心虚地晃到书架边,假装对上面的书很有兴趣。不过大多是一些文学书(看名字就是),还有一些漫画。我比较喜欢看悬疑类型,眼尖地瞄到了一本伊坂幸太郎的,拿起来随意翻了翻,发现扉页上有一行字,看起来不像是松川写的,可能是别人送的,也可能是二手书。

  “在看什么?”松川脱下外套,换上拖鞋往厨房走。我扯了扯嘴角,感叹道:“想不到松川你这么文艺啊。”

  想象一下,一个快要一米九的男高中生,穿着被人说不适合的校服站在书架堆前,很仔细地翻阅一本散记,雪片打在窗棂上,然后他认真地说要买这本书。我在高二一次放学的下午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有呼吸,有阳光,有人流,有声音。

  “多看点书总不是什么坏事。”松川把一个饭团递给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评价他的看书风格和他的气质一点都不符。松川耸耸肩,问我今天没事要做吗。

  “你等会就要去上班了吧,我要再去医院一趟,还有别的事项,弄完后应该是一天后了。”我理直气壮地瘫坐在沙发上,意思是我还要再白赖一天。“…嗯,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松川点点头,吃完饭团后穿好衣服就打算出门了。我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出了地铁时和他道别。接着我走上医院台阶,又得把这些情绪先放到一边去着手准备另一件麻烦事,走廊现在已经站了几位昨天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其实这些年里一直不太想回来的理由除了总是在吵架的亲戚还有“喜闻乐见”的相亲和联。当然最后也没什么结果,被对面的女生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我只能自嘲地说习惯一个人待着了,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分明二十六生日才没过多久,我推搡着脸推拉房门。

  

忙了一个上午终于把事情办完了,我实在受不了医院浓厚的氯水味,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吸烟室,正四肢无力地地斜坐在等候椅上时,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眼熟又好像印象不太好的背影。

  …那个…对了,白鸟泽之前的二传。叫什么来着,濑见好像提过(不过我当时也没怎么认真在听就是了),我低头凝思了一下,和濑见碰上是在一家有所谓乐队的居酒屋里。聊天聊到一半抬头恍然看到一张很面熟的脸,名字起先一直想不起来,是他后来没有座位和我合桌时才听到的。

  像是一场宫城昔日对手东京见面会(他夸张地比喻),他说自己在一家机构做公务员,晚上会和乐队在这里表演。从他眼下的黑眼圈看,夜晚的“工作”可能负担更重。但说实话,还是挺羡慕的,能在梦想和现实中找到一个平衡点,这向来是一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二元性问题。或许他就是那种能将自我燃烧得翻腾不休的人。

  只不过后来喝醉了就什么话都往外兜了。排球方面的事提了不少,还要从手机里调出牛岛最近一场比赛的视频给我看,中途偏题到了这个“不太可爱的后辈”身上。“在学校里是一码事,步入社会又是另一码事。我其实还希望过白布那小子能活得更自我些,不过他去医学院了,应该能找到好工作。”——对了,人是叫白布来着。

  在我回想的间隙里他好像往后扫了一眼,带着“一点也不可爱”我样子,可能也不认识我,毕竟我也是因为别人的话才想起他。我悻悻地耸耸肩,心里没由来地因为见到了高中时还打过比赛的人而放松了些——虽然也并不相熟,总之比在空荡荡的东京好些。

  半分钟后,人流像联结的鱼群从病房里出来,我站起身拉了拉弯腰落下的褶皱,和他们一起往殡仪馆走,葬礼不出意料应该会安排在明天。到地方后我刻意地走在前面,希望松川没看到。也不是说不想他看到我烦躁时提到过几嘴的亲戚之类的,只是单纯觉得在这里看到熟人也不是一件值得宽心的事。

  场景布置,人员安排,礼仪事项,我是代我爸来的,没想到主要工作全都落在了我头上。葬仪馆的员工进进出出和我反复确认,等一切都敲定完,已经是暮色四合,日常一线的傍晚。我张着嘴打出今天不知道第几个哈欠,走出门又叫苦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伞,而雨突然间下大了些,融杂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鸣笛声,明明早上还是很晴朗的天气。

  我自认倒霉没去看天气预报,不过从中学起我大概就丧失了这个习惯。升上高中后身边也总有细心的人拿着两把黑魆魆的伞,有时是一把,肩踵摩挲过的暖意带着话语和雨线一同飘落……唉算了,跑去地铁站吧。我抓了抓头发,自我挖苦地腹诽其实习惯的事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这些年自己没带伞就淋雨跑的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嘛,连感冒也没有,想太多才是问题——

  ——“想什么呢?”身后传来脚步声,皮鞋跟往前踏了几步。我环着手臂坦然道:“正想着你有时在“最贤惠最有母爱最男前(及川语)”的岩泉都忘了时还记得带伞。是实话,真的不得人妻嘛?”

  “…是的话我也不会现在还单身。”松川无所谓地咬住一根烟,趁着风不大时点燃,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到后面,拿出仍然黑魆魆的伞。他的品味还真是一点没变,难怪也总有人平评价他是个黑魆魆的人,各方面都包括。

  巨大的伞面把两个人罩在其中,水被吸入管道的漩涡像是某种星系的运动。“雨下挺大的,你看起来像好几天没睡觉了,先回家吗?晚饭我来做。”

  我点点头,也没再问他昨天没给出个确切回答的“没听说有在谈恋爱”的问题。然后他说今天在路上碰到了国见和金田一。他们俩约他什么时候去居酒屋喝一杯。说起来两人从国中到大学都能考到一处,还挺有缘的。我出声应和,掂量了了下说了句那就明天吧,葬礼过后每个人都会去喝一杯。

  那也少喝点,总觉得每次在宫城碰上你都是在居酒屋。我扬起眉毛辩白这是在合理发泄情绪,然后没叫嚣两句就被手里端的热腾的姜茶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是人妻中的人妻了吧。是去上过专业的家政课还是新娘培训班吗?”我把自己卷在沙发里,对松川一个将近一米九体育系理科男生的细致程度惊叹了一两下,但也很快就熄灭下去,因为当事人可能也觉得没什么特别的。

  “没有。哪来这么多奇怪的课程。”松川把味增汤端到桌上,咖色的汤底浮着细碎的佐料,“真要说的话也就是比别人耐心了一些吧。”

  好吧,耐心,我定定地看着他,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从某种程度上看,松川身上似乎总是带着一股特别清醒的气息,就像冬日里第一丛被日光唤醒的晨松,雾气沆瀣又清晰可数。活得那么明白的人总是很乐意施舍耐心,只是对方或多或少地把它误作了别的东西。

  十七八岁的年纪,一点喜欢就能扎根。我暗自叹了口气,徒然觉得习惯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放下,但是我不能向松川要求这些。


  “来了,”我朝两人挥挥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时把另一杯推给了松川,配菜已经吃了一半,“来得也太晚了。”

  “抱歉,中途有一辆车出了事故,堵了一会儿。”国见摘下脖子上的围巾和金田一在两边坐下。我简单地问了他们近况,得知国见在银行里升了职,金田一所在的球队在上一轮联赛中也获得了较好的名次。“我觉得都挺顺利的(除了没交到女朋友这一点),国见应该也是(他也没交)。”实诚的金田一以这句话做结尾,很好地挨了国见一个白眼。

  “喔哦,后辈还真是有出息啊,女友最后还是会找到的。”我打趣地说,刚喝了一口清酒就被国见反问“难道前辈过得不好吗”。强忍着把喉咙里的液体咽下,我腹诽他的眼里见怎么就突然消失了,脸面上维持表情地回答“一般般,马马虎虎吧”。说完这句话又好像觉得他是故意的,大概我今天一身的黑西装和故作精神的神色就差把“最近真糟”几个字写脸上了。

  不过国见是那种在多轮酒局里仍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人,所以醉酒后把人送回家的任务就有着落了(虽然很不情愿,但他偶尔几次的“善后工作”都做得很好)。我放心地给松川倒了好几杯,托着腮听金田一不时讲一些在俱乐部的逸事,国见不怎么说话,低着头边划手机边应和。松川偶尔会低声让我少喝点,但每次都被我打哈哈地应付了过去。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没太醉,另一方面又或许是第一次送走身边的人确实会在海马体上狠狠挖上一勺,然后再融化,像骨灰一样,熄灭又燃烧。

  “…做你这一行真的不会晚上做噩梦吗?”我捅了捅松川的腰,想到码列整齐的灵柩。他扬扬眉毛,说自己又不在火葬场也不做化妆,其实没那么恐怖,当然碰到厄灵时就例外了。“嘛,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别拿这个吓我。”我浑身哆嗦了一下,在桌底用力地提了提他的脚踝。

  “成天看恐怖片的人还会被吓到吗?”松川轻笑了两下,力道不重地踢回来——然后我才意识到我的脸颊两侧都在发烫,不过幸好国见正在照看醉得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金田一。算来时间也不早了,国见看我们两个还没有醉得不成样子,站起身穿上外套拉着金田一先回去了。走的时候还对我抛了个眼神,这小子的眼里见还真是。

  一下少了两个人,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青城这次打入全国前八也翻来覆去谈了好几遍。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一时看到自己准时卡点看比赛赢了就开一罐啤酒在沙发上东倒西歪输了就迷乱地躺在地上的样子。有种遗憾被补上的感觉,是真心开心,但胸口还是憋着一口气,像现在一样,使不上劲。

  记忆回到葬礼上。我在奶奶身前其实不太了解她,只知道她大概是色厉内荏的那种人。收拾遗物时无意地发现她富于理想买下的收音机(“声音能穿得那么远,在我小时候是很神奇的。”),不过外壳早就生了锈,天线掉进黑洞,什么也听不着。然后是一张被裱入相框的照片,可惜是黑白的,也就是说好多细节都失去了,只留下灰的形状。光线柔和、湿润,像春天时节,显然是从窗户渗进来的那种光线,刚好能照亮屋子。照片里的人穿着和服,好像停留在了昭和年间,戒指明晃晃。

  早就离婚的关系居然也留下了这张照片,我稍微感慨了一下后又把相框放了回去,真切地感受到超过期限的感情堆砌下来会成为一件很可怕的事,连时间也过不去……然后就龟缩在这里喝清酒,对象是自己这么多年也没绕过去的人。

  我自忖还没醉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本质上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勇气去承担后果,但我还是开口了:“…还记得佐木玲子吗?就是那位被你们说是很悲催的初恋的………当时我也没反驳,但真要说初恋的话应该是在国中吧。比我大一年级,很会照顾人。”

  “…然后呢?”松川扬扬眉毛,左手托起下巴,黑色的瞳孔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也没什么结果,国中的年纪能坚持多久。”我接着说,望着喝空的酒瓶出神,“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女生和我上一任女友很像,话说我是喜欢年上吗?”

  “…不会现在要找我做感情咨询吧?”松川捏了捏眉心。给出了一个有建设性的意见,“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挺渣的,所以——喜欢的类型是这种,会照顾人的?”

  “不…或许吧。”我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松川低垂的眼摆上,我曾经还幸灾乐祸地剃了些上面过过于浓密的眉毛,不过几天后又长了回来。当然还有胡子,松川是在高二时四人里第一个冒胡子的,青青浅浅地扎在下巴上。三人气愤又好奇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我手很稳地替他刮掉了泡沫,只是根须永远是刮不干净的。“但或许是她把习惯照顾我错当成了爱情,而我把这种错觉误认为爱情。你知道的,这种错觉不说清楚是很难继续走下去的。”

  依松川的眼里见不可能听不出我这句话已经酸涩地有些过了度,他眉头皱了皱,无奈地到了一杯热水给我,嘴巴长合了几下没说话,只有一句沉沉的叹息。我又嘀咕了几句,大有酒品不太好的样子,但也可能是真的醉了,只有醉酒后人才认真说胡话。总之这样单方面不平衡稳定像立在桌上的鸡蛋,不会维持太久,自欺欺人也总有个头。松川是那种人,事后道歉说那个晚上完全是喝醉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他也会点头,闭口不提酒后的失态依然维持朋友往来的关系,寡言又务实,讲究实际的现实主义者。但我终究是短视,永远立足于现在,关系和责任都可以抛诸脑后,未来和期许也可以视而不见。

  然后我用一秒钟想了想为什么这么多的回忆,这么多的人事我还是没迈出那一步,但我也有一瞬间是卯足过勇气的,在大一的暑假里,及川从阿根廷回来硬拉着大家在宫城聚会。我瞟见了他中指上了银戒和岩泉不经意露出来的项链,只有羡慕的份。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准备把话尽数说出口,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快意。但事实上,松川正和他的女友在电话那头吵架。

  所以我甘愿退让了,做了逃兵,没什么好说的,非主流的恋情本来就是一道不可回避的罅隙,抑或成长不就是从独特的自我逃向平均的他者吗,我固执地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掐死了旁生的崖径,到头来又在自怨自艾。

  ……我有这么矛盾吗?

  “…然后呢 ?”松川重复这句话,我不知道他还想问什么就大着舌头说分手了啊,然后他才把这句话补完,“想过怎么补救吗?”

  我一时呃住了,突然不想看到他过于清醒的脸,索性就不看了,我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衣服袖子里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我当然想过为什么就一定是松川——他既不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也不是上过床手冲的对象,甚至毕业后一年也就看到过几次,但是我又没法去回避。初恋那码事在我歪曲的叙述里省去了很多细节,只在及川的死皮赖脸下提到过。其实他很会照顾人,但我一次也没有和她说过话,最多在她上体育课时透过窗户看过几眼。我比较喜欢这种有些漫长的距离,不会太麻烦,也很舒服。然而她拿着牛奶主动和我搭话时我就断然地结束了这莫名的单方面期待。

  可是,喜欢的人不会想一直待在一起吗?及川把头搁在桌面上问,眼神一直往不在这个班的岩泉身上飘。我和小岩就是这样的哦。

  别拿我和你们这对幼驯染比啊。我忍住没给明明人还没追到手就恨不得到处宣扬的及川一拳。我不喜欢太过超过的亲近关系…维持起来会很累。

  哎呀,阿卷是恋爱谈得太少了吧。喜欢的人是一种不可抗力哦,总是会想着他,变成亲近的人吧。所以说阿卷也不是这么喜欢那个女生吧,要不然阿松会很伤心的。

  …以为谁都和你这个经验丰富的家伙一样吗。我特意忽略他的后半句,彼时也没捉摸到自己隐晦的心绪。把一个泡芙塞进嘴里,我擦拭嘴角心不在焉地说如果太相熟的话从各个方面上比起恋人都更适合做朋友吧,你和岩泉就没有这种想法吗?

  嗯哼,当然没有了,只有不断在表露的,才是完整真实的我们嘛(而且我对小岩可还有很多不知道呢)。及川肉麻地支着下巴臆想,抢走了我剩下的一个泡芙。再说爱情不就是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接近吗。阿卷你啊,太矛盾了。

  …我哪有你矛盾。我当时这么回答他,并对及川一副精明有余的样子感到有些挫败。话说回来,他是那时候就看的那么明白了吗,还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我用脑袋捶了一下手臂,及川在满是酒精的堆积下变成了一只狡黠的猫,松川是个黑魆魆的怪物。我挥走这些想象,最终干巴巴地开口:“想过……但错觉毕竟也没什么实感…嗝…想要走得远的话还是要彼此坦诚吧…(好想吐)”

  “……把话说清楚了也没用吗?”看不见松川的表情,也不想看,我浑浑噩噩地趴在桌上,一杯温度有些降下来的温水被推到了我的指节前,“喝这个会好受一些。”

  我抵住瓶身,一道道颤抖版弯曲的深沟交相扭拧着向上挣扎,在利齿般参差的山顶一线攒成一个凸起的赤红的尖——那里就是这样的温度,温水煮青蛙一样让我每次都熬不过。

  “…不是,是我的问题。”我抬起头喝了一口,忽视眼前像感光片一样的重影,乱七八糟地摸到一个方向,在上面狠弹了一下,“…感觉有些对不起她…”

  “…为什么?”松川闷闷的回音,一晚上他说的话似乎都不超过十个字。

  “……你一定得刨根问底吗?”我哼了一声,忍不住要追向浓浓睡意,沉默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我也没想过会在这种——乱糟糟的居酒屋,我自己也不清醒——的氛围下把坦然的话说出口,沉下的眼皮像黑洞一般揉杂了我的思绪,时间再次停驻了一整个冬天。

  “…我说,真的看不出来吗……因为你啊…混蛋松川…”

  

  

  

  

  实在是懒得打字TT

还有三分之一(我真是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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