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无线电

铁血💺人

落岸(三)

6.

  早上六点半根据生物钟我按时醒过来,起身,穿好衣服,刷牙洗漱,没有出门晨跑,到厨房里煮了一碗醒酒汤,自己喝了一杯,用冰箱里勉强找出的速冻食材做了早餐,然后回到床边看醉得倒头就睡的人。

  昨天晚上把人拖回家时就已经十一点过了半,帮花卷洗好脸换好衣服后我自己去洗了个澡,对自身还清醒的头脑感到有些意外,同时还分出心思想了想是不是真要把那本书扔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避免去细想居酒屋发生的事,因为酒精或多或少的还是会影响判断,酒后吐真言不一定是对的。70%的人只是想在神经麻醉的状态下说出平常不想说的话,那也不一定是真话,而我不想在认真的事上给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躺在床上的人足足占用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手脚从被子里伸出来,支棱起的短发插在枕头中,被阳光晒成一种浅淡的焦糖色,像是一只乖觉的猫,或是某种乖戾的鸟类。我把醒酒药放到床头柜前,替他笼好了被子,收回落到床上的视线,轻声叹了口气,最后掩门回到客厅。

  无端的被称作混蛋,我自省,其实不能算作是毫不知情的,但我还是忽略了一些细节,比如不加掩饰的记忆,充斥着记忆的现在,以及现在以前茫茫无际有平坦得出奇的过去,这些都像泡在水里漫开的字迹,带着模糊、而又闪着光的意义。花卷是那种人,对每个人都好又不经意地保持着距离,散漫又认真的态度,对纳入圈内的朋友就会毫无保留。所以我对能走进这粗略划分的交友圈并不感到意外,一盒泡芙就能收买他,只是没想到拾级而上的,探到是这样一片不虞的坦诚。

  那么,我又是怎么想的?自以为在合理的范围内施加必要的关照,不偏不倚地回应理性的期待,在朋友这条线上忽明忽暗地拨动,无所谓地迈越,走近不做设防的墙院,又在身陷圄囹前不留情地撤退——我对花卷抱有什么感情,足够认清真心和习惯照顾了的错觉之间的过犹不及吗?

  或许我原本可以在花卷谈到初恋的时候贸然截止,用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把话题转到别的方向上。但我还是近乎卑劣地让他表里如一地做出了声张。或许我内心深处也期待着,自我剖析和辩白。所以多少还是能看出花卷掩饰不来的,偶尔在感情上的笨拙,自然而然地也就愿意投入耐心和照顾。及川那句“阿松你实际上真的很狡猾吧”在那家伙假装醉酒后清明地点出。当时我否认了,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高明,只是沉默的人总比辩白的人内敛,也无异于获得了选择权。

  宫藤是大学毕业后被父母亲介绍好几次的女生,尝试来往两个月后各种话题的隐语都直指婚姻和未来,也许她的务实和清醒是对的,但我不打算给出刻意的承诺。做不到的事情,于我自身和她而言都不公平。花卷也是。“没有能力负责的,就不要做。”小时候做过最超出的事是把一只流浪猫带回了家,一次出门是没关好门让它没熬过春天,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都被耳提面命地教导这句话,影响弥深。

  而现在,捅破了窗户纸,一句话的重量,一颗心的重量,一次呼吸的重量——都显得太轻也太重。我不能就这样许诺给花卷一份可期的未来,因为是重要的人才更要深思熟虑。小心谨慎总比一腔孤勇懂得退让。

  想了这么多,实际上也只是快速解决掉早饭的时间。我把盘子推到洗碗槽里,转头听见卧室里传来有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不难发现是手机砸在了地板上,而床上的人裹紧被子缩成一团,显然已经醒了。

  “……花卷,醒了吗?”我敲敲门框示意我所在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被子里发出的一声垂头丧气的回应,“……醒了就先把醒酒药喝了吧,早餐在外面。”

  床上的人半撑着身子把杯里的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又快速地把自己塞回了被子里。八百年没看过花卷别扭成这个样子,我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换作是平常肯定会挨一道他的肘击,但被子只是裹得更紧些表示了气愤。熟知花卷的耐心程度,我估算了一下离上班还剩下的时间,耐心地倚在门上等他开口说一句话。

  “……你都不用上班吗?”大概十分钟后,花卷闷闷地把头从被子里伸出,破罐子破摔的捡起手机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捂着大半张脸,看表情是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怕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要跑回东京了。”我仍保持着门到床的距离,不想让他太过紧张和不适。花卷听完这句话后垂下扶着额头的手,眼神里混杂着某种坚持的东西,像是三年级IH再一次铩羽而归,不少部员都逐渐回归到学业时也仍然也没有放弃的事物——分明他在刚入部时也坦然地说道没那么喜欢排球。然而我知道花卷的执拗多半来自勇气的坚持,正如轮子对于杠杆,那是支点的永恒更新。

  认定的事情,对方也会适当地妥协却永不放弃热忱的人,只是不知道支点能否撬起整个地球。

  “……那你是怎么想的?”

  “……”事先做了这么多的自我建设,真要说出口时又拉不开紧闭的牙床。我闷闷地站直身走到床边半蹲了下来,从近处瞥见了花卷眼底的退缩和不安,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不想说谎,阿卷,也不想开出空头支票,所以……”

  在这个世界的每个瞬间,都有无数人相恋失恋,或擦肩。有多少人在困顿中踽踽前行,就有多少人在顾影自怜。每个人都希望一句喜欢能被温柔驻足,温柔能捕捉到情感与情感之间的纽带、相似性和同一性,让人相互依存、眷恋、共情。有时候温柔却成了宁缺毋滥的东西,所以尽管有些不忍,我还是得明白花卷是怎么想的,还有我是怎么想的。

  “……所以我也真的要回东京了,请假就请到今天。”花卷耸耸肩,别开目光从床上下来,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指指书架的位置,“那本签名书就送你了,虽然我也没有吐在公寓门前。”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我拉住他短袖的一角,很轻易地被挣开了,于是只能着些力用上臂勾住腰侧把人带回来(花卷的力气不算大,高中三年掰手腕上无一胜绩足见),满身酒气的味隔着衣料透过来。花卷闷闷地坐回床上,拿脚踢了我一下。“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是二十六多又不是十六岁,失个恋又不是第一次。”

  我吃痛地揉了揉膝盖,话刚到嘴边就变成了另一个词,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说出口了:“那么先前和男性交往过吗?”

  “……”花卷一愣,露出纠结又奇怪的表情,耳尖慢慢地红了起来,生硬地支着下巴别开脸,“……没有,也没喜欢过其他同性。”

  “那知道日本对这方面的态度吧。”

  “……当然知道了,大部分没有网络上的包容,但这些到底是空话,我也能中途易折走回正常人的轨道。”花卷咬咬牙,像是终于泄气的排球坍了下去,头垂得很低,“……不过我可以自己这么说,你要是也这么劝我我会在回东京之前先揍你一顿的。”

  我对花卷自暴自弃式的坦诚怔愣了一下,像是胸中沉了一滩发酵出沼气的沼泽,淤积着某些拼命咀嚼但终究没能消化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搔痒着。于整个社会而言,同性本就是一道不能轻易揭开的伤疤,以至于发脓溃烂。那些得不到的回应,不能提及的敏感,无法实现的婚姻是看到、却无能为力的事物,而与之对立的,是一条体制内的康庄大道。或许我也真的能忘掉发生的事情,看花卷逐渐地恋爱,结婚成家,过上所谓正常人的生活。

  “……我不会这么劝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也会做出选择。”叹气,我忍着没去拿床头柜上的烟,这时候七点的日光该升起来了,照耀在锯齿状的绿植上,落在搅乱的床单和花卷浅色的发尾上,忽明忽暗,闪烁着。沾着这光我一时能看到三年前的景象:或立或坐,啤酒罐,吵闹的电视机,“喔哦,天天和死人打交道,还真有你的。”“……只是现在发生的事不代表之前的选择是错的。”

  “……别指桑骂愧了,明明都拒绝我了。”花卷又踢了我一脚,自己抽出一根烟点燃,大口大口地吐着气,烟雾在光的罅隙中衍射出烛影。我强忍着没跟着抽,说这样室内的另一个人会吸入二手烟。花卷愤愤地朝我瞪了一眼,又抽了两口后还是掐灭了烟嘴,剩下四分之三的灰白烟身落在烟灰缸里,溅出星星点点的沫。

  “我不记得我有拒绝你。”花卷心情平复下来后我拉来上面短暂留有烟味和温度的手,不轻不重地在虎口捏了一下,那里能稍微缓解宿醉的头痛感。这样的动作在大学的酒会上不知做了多少次,他有时也会依样画葫芦地在我手腕处猛掐一下,可惜位置都不对。接着我松开手,同时意识到十年的默契在此时又占了上风。说来花卷实在是怕麻烦的人,但我要研究的专业课书籍在网络上查找无果后他还是会从东京最大的图书馆翻出来想要高价卖给我;偶尔能在抽屉中见到的剩下一只的草莓泡芙,任及川嚷嚷成什么样也总是会塞到我手里;甚至去年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一盒润喉糖,放在一条围巾下,花卷别扭地说那是附赠的。

  正是这些习惯到熟视无睹的细节,人情世故的重重联系,像斜拉桥的绳索一样,托举现在成为了现在。

  我同时也做不到去割舍这些。

  花卷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地撇着嘴,表情完全就是一副“你一分钟前刚这么说过的”的样子。那只手并没有因为我的松滞而收回去,执拗地等待着什么。我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指尖划过掌心的纹路,最后严丝合缝地贴合上去,小心地握住。“……所以,”我续上刚开始的话尾,花卷回握的力度不大、迟疑,但依旧鲜明,“再给我一点时间,这次我不会逃避了。”

  “……说得好像有上一次一样。”花卷嘟囔着,踢来第三脚,下巴撑在四指上,刻意地从已经开始升温被牵着的手上移开视线。过了半晌,我才等到他文不对题的回应——伴随着第四脚,“就只有你一次。”

  “那好,吃早饭吧。”我笑了起来,慢慢地直起身,否定身后人“早就凉了吧”的质疑。路过窗边时我拉开半阖的窗帘,窗外的冬樱施展弯折的枝角,梨花开始冒出一点点新芽,有早起的上班人打着哈欠从石板砖上踩过,雪融化后积在一块的樱花瓣落在灰黑的车道上。

  天气终于暖和了起来,就好比冻结在冬季、虚度的时间缓缓地向春日迈进。

  



7.

  “高中的时候吵过吗?没有吧,我不记得有。”

  “……你这个表情就像说‘快来问我’,话说我们就算吵过也没有你的次数多吧。”

  “那当然不一样了,我和小岩一直是这样的嘛,阿松和小卷吵起来才算奇怪吧。”我义正言辞地说,忍痛地推开了眼前的牛奶面包,为了严苛的营养管理。阿卷很不客气地就把它拿走了,往嘴里塞了一口后嘀咕了一句“这么密集的训练还有空出来聊嗑,看来阿根廷没有希望了”。

  “好不容易来日本集训嘛,本来还想去找小岩的,被那群讨厌的家伙缠住了。”我在心里稍微抱怨了一下,转而抓住了刚才那句话的漏洞瞬间得意了起来,“这么说阿卷本来要支持阿根廷的吧,及川先生真是太感动了。”

  “……看来阿根廷真的没希望了。”阿卷面无表情地划了一下手机,我言之有理地反驳掉了这件事,笑嘻嘻地探过头去看他在看什么,结果只看到Line的消息界面就被阿卷按了回去。

  “在等阿松的信息吗?”我吃痛地捂住被按的地方,笑得很开心。阿卷仍然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口是心非地说才没有(“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天天等岩泉的信息吗。”),耳朵红了一圈。“哦哦,阿卷这一看就是恋爱中的样子啊。所以阿松说完那句话后就没有什么其他进展了?”

  “……我下午就回东京了,后来也没什么事要见面,有什么可发展的。”阿卷摸了摸后颈,喝了一口咖啡后反驳道,“再说我也没在谈恋爱。”

  “哎呀,太不坦率了,小卷。”我歪起头,瞥了一眼始终黑屏的手机屏幕,斟酌了一秒后开口,“你们吵架的时候可是在高二暑假的集训,一年级都有些吓到了。”

  “……真的不是你梦到的吗?当时在吵什么?”阿卷认真摆出一副质疑的表情,我受伤地嘟囔及川先生的话可是非常有可信度的,然后斜靠在椅面上,把问题又扔了回去,“这个要问阿卷你吧。”

  “没有一点印象。没记住的话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大概很快就和好了。”我止住他说到一半的话头,真心疑惑地问这种小概率事件不是应该才记得深刻吗。

  “……就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松川吵过好几次。”阿卷扬了扬眉毛,眼中的笑意不像是吵过好几次的样子,“只不过高中的就记不大清了(不像你们这对老夫老妻)。”

  “这是小岩对及川先生爱意的表露嘛。”我再次重申,“还有阿卷你和阿松在高中明明就更像老夫老妻吧,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表白,不觉得浪费时间吗?”刚和小岩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还打过包票说他们两个一定在偷偷交往,因为彼此都是坦率又果断的人,结果输惨了。

  “确实挺浪费时间的,但我还是觉得就这样也行。”阿卷的目光落在黑色的屏幕上,又很快跳到了某个挂着绿植的角落。“说到底就是我们都没勇气摆脱世俗迈出那一步,而我也不确定再早个六年,假设我们真的在交往,是不是也能走到今天。或许可能正是经历过这些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也没什么后悔的地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了回来,“不过当初还是挺羡慕你和岩泉有抛诸一掷的勇气的。”

  “……因为不想委屈小岩嘛。”我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回想到明明氛围正好地从电影院出来却不得不松开手的无奈,每次见面也只能在对方屋子里的情景,还有访谈面前始终无法越过的哑口无言的沉默。这些即使关上门不去看不去想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我徒然抱怨了很久,然后也没想到在一次的越洋电话中,小岩拖着疲惫的声线说,那就公开好了。尽管是在电话那头,也能感受到毫无保留深思熟虑后的坦然,碰上小岩这种人,只会更想抓紧吧。“……所以在毕业前就去见了小岩的父母。”

  “……这么早吗!”阿卷狐疑地抬了抬眼皮,“所以当时你们俩才表现得很奇怪吧。这难道是某种幼驯染优势吗?”

  “异国恋的分手率可是很高的啊。当时我满脑子就是这个,然后贸然地做出决定,想让小岩能安心些。不过差点就被他爸爸拿鞋板打了,我父母得知后也能看出是介意的。但这些年过去了两家也不再说这些事了。”我抓了抓头发,又摸了摸鼻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出乎意料的谨慎和期待,“所以啊,我打算奥运会上赢了日本队就和小岩求婚的……目前就只告诉阿卷一个人哦。”

  “……居然猜中了(虽然一点也不想知道),果然你也不是单纯地出来聊天的吧。”阿卷翻了个白眼,但很快就笑了起来,“那输了呢?”

  “当然不会输了!”我哼哼两声,语调里带着莫名而来的自信,就好像能透过它看见排球生涯中满是缺憾的缝隙里漫出的光,温暖和煦,又能让人坦然地走入黑暗。“不过就是输了我也会做的。”

  “……先为岩泉默哀三秒钟。”阿卷不严肃地低下头比划了一下,声音中满是笑意,“然后我算是被迫支持阿根廷队了。”

  “阿卷的眼光很好嘛,就算压上全部家当也没关系哦。”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建议,低头瞥见屏幕亮了起来,阿卷很快拿起手机读了半天的消息,接着一点修饰也没有地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大概能猜出是阿松的信息,我戏谑地看着不自在的阿卷,最后在他翻着白眼耳尖微红地站起来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要幸福哦”。



  “最近准备奥运会很累吗?”我刚把话说出口,又觉得真正让岩泉感到累的是及川一天后要来日本集训的事(他在推特的好友圈里发得到处都是)。岩泉点头,眼底下挂着两圈黑眼圈,大口喝了口咖啡,接着问了我一些以前教练的事。他这次来宫城也是向几个退休住在仙台的老教练请教排球上的问题,正好是周末时间就回宫城看了一眼,然后不容拒绝地把我叫出来吃饭(他说这段时间都不打算喝酒)。等主要事说完后我插了个话外音,问他在奥运会上碰上阿根廷队不会矛盾吗。

  “……是有矛盾的地方,我希望两队都能赢。”岩泉放下手里的咖啡,面色被翻腾来的雾气吹模糊了(我刚开始就吐槽过谁会在吃寿喜锅时喝咖啡),“但从另一角度看,支持的球队能赢的概率就增加了。”

  “不愧是岩泉,及川听到这话估计要连夜坐飞机过来了。”我夸张地描述了一下,把一盘菌菇夹进锅中,然后把熟了的牛腩和青菜捞上来。我们座位周边也全都是挂了黑眼圈穿西装的职场员工,我稍微恍惚了一下,觉得花卷此刻大概也这样坐在东京的一家店里,次啦一声拉开啤酒罐的环帽。

  “话说你和花卷的事怎么样了?上次……你们不会还是像白痴一样什么都没说吧?!”直球选手岩泉一毫不拐弯地问,顺便又叫侍者递来了一杯咖啡。我拿着筷子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后说:“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感觉像是被催婚了。”

  “……你们俩还真是沉得住气,明明看起来就和在一起了没什么两样。”岩泉没有回答我踢回去的问题,刚才话中的停顿也没继续说下去。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这次没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该说的事都说了。”

  “……那结果呢?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像是交往了,不对,你们就算交往应该也还是这样。”岩泉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回复“我说我需要一点时间”后彻底变成了白眼,嘴角抽搐了两下,“说真的,把头凑过来一点。”

  亲身经历过一次岩泉怪力的头槌,我往后缩了缩,摆手说不用了。“七八年了还需要什么时间啊?到底是怎么想的?!”岩泉气愤地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说完这句话后到现在就一点联系也没有吗?”

  “平常没事时也没经常联系……”“别兜圈子了,你怎么想的?”岩泉换了一个更直白的问法。

  被问得突然,我没有立马给出回答,一时沉默如跳飘球一般偏离轨道地坠了下来。像岩泉这样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总是会给人当头一棒,有些仓促地让人直面问题所在,简单却又很管用。但话说回来,都走了这么远了,我还有什么可逃避的。

  花卷回东京后的五天,连着都是工作日。我趁着这段时间仔细想过,也认真地决定了,甚至还回了一趟家,切实地说了我以后的规划。其实察觉到自己的情感并不是难事,但是在一起不是简单相加就能得出结果的事,就像蝉一样蛰伏挣扎过,突然见了光,说到底心里某处还是缺乏勇气去坦然什么,给出一个承诺。

  “……你说了吗。”岩泉夹起一块豆腐,表情在灯光和雾气的渲染下意外地柔和了下来。

  “……什么?”我从沉思中回过神,不明所以地放下筷子,结果岩泉只是又瞥了我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也一样,抱着同样的想法。”

  我怔愣在原地,刚才胡思乱想的一大段瞬间被击得通透。岩泉的眉头皱起,最终那一头槌还是落了下来,带着怒其不争的恼意和一句几不可闻的话语——很难想象他会这么说,我想岩泉骨子里还是浪漫的人,至少比我浪漫,还真是便宜了及川——“得告诉他,说不定他也在等你。”

  无边无际的沉默破碎在言语里,我像猛然浮出水面的人长叹了一口气,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放下了。一直以来,当我终于站在时间的这头,可以俯瞰来路的彷徨,愿景的全貌,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经年的缺失,也看到了这段关系背后,踌蹰往退、但依然拥有无限可能的明亮边缘。

  “……知道了。”莫名而来的宽心,我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我会说的。”



  


  “花卷你这家伙,不是说就请到今天吗,怎么还不回来?!”

  “马上了,下午就到。你好歹体谅一下刚失去亲人家属的心理。”我翻了白眼(反他也看不见),从拥挤的新干线上下来,低头看了看时间,也就才十点过了两分。所以说,工作一大烦人的点就是有一个爆躁的上司(不过优点是心情不好就乱开人)。我往地铁站的方向走,想在上午班前先回家收拾下东西,顺便应该灌十杯以上的咖啡——今天八成得加班。

  做完这些我一脸疲惫地打开公司大门走到办公桌前,瞬间就有一沓的工作被扔了过来,推叠不住的文件夹像鱼一样四散开来。我认命地把一个个整理好,然后轻车熟路地用自己总结出的偷懒方法编排好文字,重省了几个方案,坐在右手边的木村问我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我转过头给他看了这幅精神不振的样子,真切地回答不怎么样。

  “唔,理解,葬礼肯定很难过,不过呢——”木村刻意地托长了尾调,从原本严肃的表情变成居心叵测的答脸,“花卷你在工作上积极了很多啊,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到底怎么看出是好事的,坏事还差不多。”我无力地捶了一下键盘,小声抱怨怎么身边到处都是这种精明得不行的人。然后就在早上还发生的事严丝合缝地冒了出来,一点势头也不减地冲到神经叶中。我头痛地按了按额头努力想忘掉我当时的窘迫和紧张,但一闭眼松川的话又回响个不停,进而就会联想起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手掌处的温度,以及烟雾中清浅的视线——愤愤地又捶了一下键盘,我止住四处发散的思想,在木村一脸迷惑的表情中哀号吊人胃口的家伙还真是讨厌。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看应该也算是好事吧。有上次醉酒给岩泉打电话的经历后我严格地在心里制定了戒酒计划,不幸的是还没成功就仗着情绪又去乱喝了一通,该说和不该说的全都被最不该听到的人听见了。早上从床上醒过来,意织到我又一次喝酒把事情搞砸后我还不如就这样原地蒸发,然后一点心理建设也没有就被松川的一席话带得晕头转向,但也确实都超出了我的预期。

  大概是四分之三的畅然和四分之一的不甘,我出乎意料地很快接受了“松川也可能和我一样”的想法,也许我在潜意况中就把这段照顾与被照顾的单向关系划上了私人标签,又或许只是潜意识地坚持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念头。但归根结底想法终究还是一段精神体的触动,脑电波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下,没有实体感,确定关系也是要在相恋的基础上才得以互通的,我也不能用“明明我都这么喜欢你了”的理由去要求松川做些什么。

  “怎么,谈恋爱了吗?”木村此时把脸完全转了过来,好奇的目光眯成了一条线。

  我难道不想吗。我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挥挥手打发他:“想听八卦的话五个泡芙起步。”

  “那就是还在暧昧阶段。”木村抛了一个“我很懂”的眼神过来,抑扬顿挫地点头(这样子让我无端联想到及川),“结婚的话要记得请我吃喜糖哦!”

  “……你根本就没做什么事吧,结婚也想太远了。”我无语地按住太阳穴,再说,想结婚也结不了。一瞬间脑子中风了一样突然闪过这样的画面,我猛眨两下眼睛,脸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内心哀号我难道从二十六岁降回到十六岁了吗。

  “唉呀,脸红了,花卷君的心思可真的都写脸上了,这么坦率的人还真少见啊。”木村欠揍地回到座位上,一秒又切回工作的表情,“那祝你和那位女生good luck喽。”

  我撇撇嘴,把目光转回到文件上,心想要是交了好运也不会十年后才来灵验,一直走在失之友臂的道上,差一点就不会再有交点,假使真的开始了这段关系,大概也是时间依然逃不开等待的结果。


  “地铁站在前面过两个红绿灯的路口上。”

  我循着声线望过去,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咖色的外衣,正用黑色的鞋尖踩灭一只烟的烟蒂。问路的老人点头道谢走了,我寻思他什么时候对我家旁边的路这么熟了,明明也没来过几次。察觉到视线,松川向我轻微地招了招手。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周日晚上七点,我租的公寓门前,松川大老远地从宫城过来,我或多或少地还是能猜出他应该是要说什么。

  “这个点来东京明天不用工作吗?”我走到他旁边,把刚才顺手买的咖啡递给他一杯。松川笑着接了过来,说他打算早上来的,被一些事耽搁了。

  “……妈妈和一真早上来了一趟,我公寓。”松川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没太在意地问了一句她们不是不经常来吗。“嗯,不过上次回家我和她们提了你,她们以为我们同居了。”

  “……?啊?”我猛然被呛住了,极不文雅地吐在了公寓楼前面的绿坪上,松川居然还很好心地递过来一张纸,“……不是,你竟然和家里人说了?”

  “嗯,应该告诉她们的,不然又要被安排相亲。”松川用没开玩笑的语气说,用眼神示意我咖啡快要从嘴角滴下来的事。

  “这也……先让我缓一下。”我连忙尴尬地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嘴边,大脑因为接收的信息太过超出而即时当机,“……还真有你的啊,这么轻松就说了……”

  “不轻松的。”松川弯了弯嘴角,用指节在我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是认真考虑过的结果,只是她们也都接受了。”

  我一时愣住了,犯傻地去摸他刚敲过的位置,结结巴巴了半天才反后过来,耳朵烫得发红,连着四肢一起发热。我艰难地避开松川清浅的视线,不自在地先把他拉到公寓楼里——要是这幅样子被人看到了,又得被五楼养了十几只猫的老太太嘲笑个半年。

  “所以你竟思是……等一下,你今天是来干嘛的?”我咬了咬嘴唇,觉得还是不要把开心表现很太过明显好,咽回到嘴边的话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嘛,明天是我生日。”松川按下电梯键,转而对着我说。我没意料到他会提生日(差就真忘了,虽然家里躺着一套在事发之前就买好的书),“这个我知道,可是这两个没什么……”

  “那我是来要礼物的。”

  “……?真的是来要礼物的吗?”我表情诡异地扬起一边的眉毛,想到松川是完全不会重视生日的那种人,每年到了三月一号可能自己还会忘,对送生日礼物这件事也蛮不在意的,不过也可能是成年人的常态,我的都忘了好几回,看到手机里躺着的祝贺短信还会惊讶。“……是一套书,文学小说。”

  “……也太没有悬念了吧。”松川伴随着开门声走出电梯,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只给他要或是感谢两个选项,然后从口袋里找出公寓钥匙。门刚打开时我才反应过来怎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人带回了家,还是还被牵着鼻子走,该问的问题一个都没问,都怪松川那家伙。我懊悔地关上门,愤愤地瞪了一眼正打开客厅灯的当事人。

  “你的那本签名书(虽然说是送我了)我带过来了。”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方正的袋子,我想吐槽没有送了还还回来的道理的时手心处便无端地多了一件带着凉意的金属物件。几乎一瞬间就知道了是什么,凹凸的纹痕,以及距齿的边角横卧在肌理上,我惊觉地抬头,很快捕捉到了对方眼底下的认真,蒙着雾淞沆瀣后的日光,清浅铺开的一滩水,也在毫不避让的目光下逐渐摸到了一个轮廓——清晰又踏实的触感像是切开的木轮中的一环,有时间,有重量。

  这么想来目光其实和想法一样,再过用力也不会有实感,但是有意义的,无意义的,炽热的,干练的,冗长的,这些也都是目光可以极力包括的东西。

  “我家的备用钥匙。可能有些晚了,不过我最想送你的是这个,作为生日礼物。”松川眯起了眼睛,满含的笑意重叠起高中时的那个人,坐在窗边时可以从楼上看到,那种心脏的颤抖感,始终。

  “还有就是,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猛然睁大眼睛,一股莫名而来的酸涩让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想去踢他一脚,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抱怨他怎么一脸有余裕的样子,用另一只手捂住发烫的双颊。

  “ ……没有,其实我也很紧张。”松川轻吸一口气,耳廓泛着赭色,轻轻地扳过我的四指,温存的暖意覆了上来,“……很多时候我并不是怕意识到感情这件事,而是不想让这段关系轻易地重蹈复辙,自以为考虑周到了其实不然……”

 “ ……对不起啊,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感受着逐渐相融的温度,下意识地将手盖在了他的手上,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自己很像粘人的婴幼儿,但又不想把手放下,心里像是汲长漂泊的渡轮近岸,脚下升起了踩在陆地上的暖意。“那现在就确定了吗?”我抬眼看着他,轻声问。

  “唔,也不是。”松川严肃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手移到我的头发上挨蹭了几下,“只是做出遵从本心的选择,然后也想这么相信着。”

  内心某处像被绵绵不绝的针定住了,我松开松川的手,脸和脖子溢满赫色,而前者只是抬了抬眼皮,一脸戏谑地将脸又偏了几个角度。“所以说,是答应了吧。”我一怔,到这才开始真正仔细考虑这段关系的结果。抛开相貌言语来说,恋爱的内核不就相信着可能和不可能的一切,彼此陪伴下去吗。那些经历的过往,成千上万个已逝的瞬间在此刻交汇,又鲜明地扎眼。我把钥匙放进口装中,另一只手敲了一下他的耳侧。“讲真的,你这样拉着我的手就很难拒绝啊。”

  “那就别拒绝了。”松川轻笑出声,目光跳脱地坠了下来,像黑洞般无形地切开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我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最恰当,他也知道,但我还是稍微倾身,让言语糅杂进唇齿间,也融碎在呼吸里。他的下巴扎着青浅的胡茬,我恍惚地意识到二十六岁,算不上年轻的时候,也过了犯傻的年龄,然而早来当然有早来的快意,迟到也有迟到的慎重,足够忍耐度的自我溶解、重建,最终做出选择,剩大的仍旧是历久弥新的东西。

  我也想这么相信着。




8.

  还在高中所以候听过花卷讲他的那一套距离理论,就是说他以前会和比较喜欢的女生保持一段可观的距离,当我问他原因他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还被在一旁偷听的及川说是太胆小了缺乏勇气云云。现在看来,大概是花卷对自我情感的一种下意识的防御——保持的距离,在可控的范围内可以全身而退,好比安全感的缺失。

  花卷表面上是个很没所谓的人,但在柔软的内里下依然渴望着靠岸和停摆,所以在递出钥匙前我仔细想过这样做的意义,以及要承担的责任,接着也没花多长时间我将其付诸行动,究其原因还是我愿意、也想要给花卷一个家,尽管只是刚开始,但一直坚持下去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不过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之一是花卷在周五的晚上直接从东京跑过来窝在我公寓的沙发上看漫画。

  “谁叫你上次… …反正我也常常来,都习惯了吧。”花卷把头枕在枕头上,理真气状地说,耳尖短暂地红了一下。大概猜出了他想吐槽什么,我收起我的忍俊不襟,打趣地说我晚上可没有打地铺的打算。

 “ ……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我难道还怕你这个河童。”花卷哼哼了两声,紧张地咬到了舌头。我没忍住轻笑出声,在花卷恼羞成怒的视线里安抚他没有准备好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花卷努努嘴,一只手搭在颈后,双颊变得和耳侧一样,吐槽我都不是高中生了,还弄这么纯情的一套。我好笑地支起胳膊端详他的这幅表情,以前也没觉得他有这么容易就脸红。接着我在他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戏谑地说,“很有经验嘛。”

  这下脸皮薄的那位连着脖子也一起红了,花卷把枕头愤愤地扔到我脸上,真心不像他口中所说的“我是二十六岁又不是十六岁”,生硬地直接转了个话题,问我周末要做什么。

  “……想去约会吗?虽然我上大学时也没怎么干过这个。”我拉走他的一只手,指尖摩挲过长茧的指腹,在大大小小的豁口稍作停留,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思索到一半时花卷直接将我的手反扣了过来,另一只手支在膝盖上别过脸,语气带着别扭的成分:“……你交往前后的变化也太大了吧,让人太不习惯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我含笑说,顺势亲了亲他的掌心处一道留痕的细纹,在他的拳头落过来之前率先松开手。意料之外的,花卷收回胳膊往这边靠了点,干巴巴地提议看电影好了,最近毕业季电影还挺多。这样就算约会了。我提醒他,挨记眼刀后笑盈盈地选了他挑出三部中的最后一部。

  是后到睡觉前也没发生什么,花卷一洗完澡就直接滑进了被子里,大喇喇地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我掀开被角坐在床侧,想到上周日亲也亲过后我说了句晚安就又从东京回来了。倒也无是说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能太强求, 而且对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有经验的人,我能给花卷的,永远是耐心。

  可能察觉到我的视线,花卷抛过来一个“你刚刚肯定在想不正经的事”的眼神。我正要点头,又想到还是不要常常逗脸皮薄的人好,遂敛了笑意,力度不重地揉了揉他半干的发丝。“话说,粉色头发真的很少见,到底是什么基因遗传出的粉色,真的没用染发剂吗?”

  “你高一刚认识我时就问过这个问题了吧。”花卷翻了个白眼,狠狠踹了我一脚,“百分百纯天然,不用太羡慕哦,松川同学。”

  “……这种浅色头发的话还是比较适合你,毕竟皮肤比较白。”我坦言道,想起他手上的伤痕,皮肤白的人身上总是不想看到过多的淤青和红肿,而花卷偏偏没这个自知,最多粘一条创口贴。

  “……你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在夸你了。”我扬起嘴角,抬手关了灯。花卷哼了一声,勉强算通过的意思。我躺进已经暖和起的被子里,一只手软绵绵地打在我胸前,花卷别扭地转过身,我轻拍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后者闻言据起嘴,而后哀怨地叹了口气,“……我说实话了啊,有些没有实感……还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感觉我很可能会搞砸,前面几次就是……”

  “我还以为你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想一步就做一步,奉行一切终将解决的人。”

  “我是啊。”花卷抬了抬眼皮,“但偶尔也是个机会主义者,碰上一个机会,不明不白就会跑上去。”

  卧室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呼吸声均匀地陈列在木纹床上,我稍侧过身,伸出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拉近了些。花卷大概也是他形容的色厉内荏的那种人,太过独立的同时也可能导致过刚易折,显出最不愿被人揭露的慌张和无措。我把头埋在他的肩颈处,叹了口气,轻声地说,“……别太担心了,也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虽然现在还做不到什么承诺很久的事,我也会努力去做的……那么仍然没有实感吗?”

  “不……你亲一下试试看,说不定就有了呢。”花卷收起刚才的那副表情,脸皮莫名地变厚了起来。我照做地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懒洋洋地再挨到下颚线上,还没“付诸行动”就被花卷一把推开,刚才还这么无所谓的人在暗淡的亮度下能明显地看出整张脸都红了。我好笑地又把他拉回来,认真地亲了一下,口腔里满满的牙膏味。

  “晚安晚安。”花卷拍开我的脸,调整了个姿势,脸也微晒地靠着我。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着收紧了手臂,怀里的人不安分地挣扎了一下,最后偃旗息鼓地将手搭在上面,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但一个晚上因为相贴的温度睡得安稳了很多。

  第二天上午我把花卷拉起来去了电影院,许久没来的结果是这里有很多食物都重新装修了,走在走廊道上会徒然地生出一种空间错位感,公共屏幕上交替显示上新电影的海报。花卷率先去买了爆米花,我到自动售票机前兑换昨天买好的票,看剧照大概是一部公路旅行片。我走到入口处等花卷过来,无意识地盯着中央屏幕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一副白底的海报滚过,纤细的黑色字体印着情书。

  我一愣,被花卷连拍了两下才回过神来,他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推测说疫情后好多老片都重映了,这部也可能快了。我点点头,很难不想起自己自己在及川家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场景——那么多的隐语和暗潮被埋在沉甸的白雪下,时过境迁的心动都变成了无能为力的哀叹。大概对花卷来说因为初恋这个词被定义得有些过于理想而不太在意,但我应该庆幸到头来那人还在等着自己。

  “……我和你说过吗?”影厅里零星坐了几个人,我刻意压低声音地花卷说,“应该没有,我自己迟钝地也没意识到。”

  “……等一下,你不会想说你……”

  “我怎么了?”

  “……呃,欠钱了?”花卷扬了扬眉毛,表情严肃地咳了一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到哪里去了。”我忍俊不禁,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是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的事,只是我当时完全没考虑过朋友以外的事。”

  “……什……干嘛突然说这个!难不成松川你是那种超会钓鱼的类型?”花卷快速地别过脸,在座位下踢了我一脚,露出的半截胳膊染得通红。我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迟疑了两秒后,倾身一点一点地把他紧握的四指掰开,然后覆上我的,含笑道,“如果还没有实感,我不介意每天都说一遍。”

  闻言花卷转回头,(刻意)一脸嫌恶地说太肉麻了,手上倒是没挣开,松松地回拉了回来。到电影开场前我们才自然而然地松开,伴随着花卷那句“你这家伙,让人安心过头了”的回应。我揉了揉他的脑袋,一种浅淡的安定感从手心一路没了过来,温柔地包裹住几个月前还无处安放的情绪,倒不如说是我更像有了实感。

  我暂停发散的思维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Imax的屏幕里一辆蓝色的皮卡转了个弯,马上就熄火了,主人公开始说台词。和我的预期一样,这是一部很典型的旅行爱情片。片尾男女主在“眉毛要结冰碴”冬日回到了加州环线的一号公路,在永远不降温的阳光下化解矛盾地走到了一起。我不常看感情片,选了这部也有其他两部看起来还没这个好的影响(花卷抱怨完全找不到能看的),但是中途另一件事冒了出来,让我重新回忆了一下至始至终看过的旅行电影——大部分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剧情,却每次都能赚足观众的眼泪和感动。

  想来人毕竟是感性动物,能做到共情富有同理心并不出奇,但究其原因应当还是或多或少都会有人如此渴望、但不曾实现过这样的人生,一头扎进理想主义的现实只有在看影片会是被定义了务虚的人身上。

  花卷或许也是,从冒着油烟味的酒气的空气上空,坦然长期被现实遮盖住的理想,又裹挟着举目可及的尽数回到现实中,只能是当作不在意,却很难找准一个明确的方向。

  “……你毕业时提的旅行计划怎么样了?”我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而花卷给出的反应和上次差不多:“没有,完全没时间想这回事,而且前提是你有钱和休假吧……这都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记得?”

  “也就四年吧。难道你已经开始提前记忆衰退了吗。”我煞有介事地说,冷不防地被花卷踢了一脚,我正要开口时片尾的彩蛋放了出来,是一段海洋上空的航拍,女主角立在窗边后转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全片结束(竟然还有续集也挺让人惊讶的),照明灯亮了起来,我打了个哈欠,言简意赅地评价还不错,花卷差异地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眉毛一高一低地说他觉得不怎么样。

  “我是说一号公路沿线。”我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票根(上面还带有电影的海报),吹走上面的落灰后把它收进了口袋。

  “这种电影当然会……不是,你还在想刚才那个问题吗?”花卷哀怨地连叹了几口气,“像我这样混吃等死的社畜哪有精力去旅游,最重要的还是没什么钱。”

  “……游日本一圈的费用不算太高,现在攒也来得及。”我和花卷一同站起身往外走,暖黄色调的灯光过渡自然,一如当时落在白色酒瓶上的反射光。说到底内心深处的一部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坚持地想让他去完成未遂的毕业愿望,另外一部分却不确定实现了后又能怎么样。

  对大多数人而言,生活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年深月久地挣扎在世俗的琐碎中,偶尔也能清楚地明白,成长最好的方式,或许是适当的妥协和永不放弃的热忱。排球是,对花卷来说那份聊胜于无的自我也是。在东京这样的城市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自己鲜明地镂空出来,延展着自我的个性。花卷那天开口提到了濑见,可能连本人都没意识到带上了羡慕又无奈的语气,他可能也希望能在岁月经年里不被磨平成一个跳不出的圆。

  往日矻矻孜孜地跟在排球后面走的记忆打着旋拍在岸底上,那段时光无疑让紧张的高中三年焕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和热度,有感地铺在纹理上,却也映得现实有所不堪。但不是就没办法改变了,没有这个道理,这世界上有很多条道路能重拾过去,区别只在于为了什么。

  “……你已经做的足够多了,去休息一次不代表松懈,整顿思路,然后再来过,”我趁着人流轻拉过花卷的手,在走到日光下松开的前一秒,我轻松地笑了出来,笑声中混杂着毫无道理的确信,“算是为了你自己。”

  阳光被搅碎,落在道路上,花卷微微仰头,,眼底明明灭灭的食物被短暂照亮。他踢了踢我的脚踝,迟疑一瞬后嘴角扬到了一个明确、悦意的角度,反问我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这是你想要的。”不是一次次的离职、错开,而是往回走,扎根在地上。

  不确信地、茫然地被生活牵着鼻子随波逐流是没意义的。意识到这点,我开口补上后半句话:“然后等你重新找到一个方向后,不是为了其他人、任何事,为了你自己回来。”




9.

  “祝贺两位新人。”我懒洋洋地捧读,在视频那头啪啪鼓掌。及川把镜头从忙着看赛后回顾懒得搭理他的岩泉身上转回到自己那张藏不住笑的脸上,有意无意的地炫耀扎眼的银戒,瞬间拉长脸说,“没办婚礼真是太可惜了,而且比赛完后竟然一点度蜜月的时间也没有,这是符合常理的安排吗?!”

  这是及川通话计时后第五次抱怨这件事,我很使劲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这次他也算是实现了从国中以来的理想,以3:2的比分打败了日本队,可惜最后和冠军失之交臂,但也足够他在岩泉面前扬眉吐气好一阵子了。

  “欸,阿卷,你们现在是在大阪吗?”及川一脸羡慕的眼神,“游日本一圈,没想到阿松这么浪漫,呜呜,及川先生真是太可怜了。”

  我轻笑,河道的水光在昏暗的公车顶板上摇摆不定,在那尽头有一道坚硬明亮的石砾路,发出如呼吸一般的炫目光芒。车上没多少人,松川在五分钟前靠在座椅里面睡着了。我尽量把及川嚷嚷的声音降到最低,回复他明天也就回仙台了。

  “总之超羡慕的啊!”及川拉垮着一张脸,被岩泉叫了一声后转头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又转回来说下次再打。我让他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新婚燕尔上,颇有暗示意味地警告他别再打过来发(秀)劳(恩)骚(爱),结果听到一声兴致冲冲的那当然后我无语地结束了通话。

  公车正在往宾馆行驶,松川睡眼惺忪地坐直身体,说他刚才好像听到了及川的声音。我扬扬手机抱怨及川那家伙在一刻不停地秀恩爱,岩泉竟然还不管管他。

  “……毕竟也快二十年了,岩泉二十年都没看腻对方还真是有耐心。”松川拿手机翻了翻推特(及川简直是在刷屏),低声笑着说,“我记得及川说他小学时就打算这么做了,应该也能算是有耐心。”

  “也就岩泉受得了及川这家伙了。”我耸耸肩,很无奈地说。松川附和地点头,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窗外即将消失的河道上,红色的警示灯在介于普蓝和墨色的色调中眨眼闪烁。

  “觉得怎么样,明天可就回去了。”他转回目光,半边脸庞被照得透亮。

  我撇撇嘴,猜到松川会问这个——从奥运会的后两天开始,为期八天的即时旅行,刻意避开了人流多的地方。刚开始决定要去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任何规划,索性就不打算想了,掷骰子一样地在地图上找斑块,松川竟然也什么都没说的和我一起来了。上一次驱车出去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岁,全家人去神奈川看海浪,一路上不断有星星和原野驶过,我躺在会发出嘎吱声的汽车后座,没由来地睡得很安稳。回忆起来,大概不是因为出行的新鲜感,更不用说舒适度为零的搁人座位,而是一种无形的观念,在这么多年后也紧抓着我不放。内心深处我毫不掩饰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所以对松川提出我真情实意地需要一个机会逃离现有的世俗重新抓住某种东西并不感到太意外,起初我也以为那是某种理想主义的自我和激情,在熟悉地抛出排球的每一刻,感官总是能心无旁骛地感受到这些,然而这只是一部分。

  我记得自己去年在酒会上语焉不详地说了什么,“该往哪走”这个问题时不时会冒上来,但又被我无所谓地压了回去。而如今突然走向这道坎,面前的每条路都由无数脉络构成,引向某处中心。所有的言语、回忆、思绪都汇集在那里,攥着细微的熟悉感,一点点地在时间中划痕。为了自己而回去,松川的声音清晰透亮地像是一枚圈在指尖的银戒。令我真正感到意外的是那个明显的答案——一直徘徊在这片区域的明亮边缘,而我却没有把它说出来。

  或许我在潜意识中赋予了那个夜晚一个概念,永远能回去的地方,总是给予安全感的地方,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但或许有时候,家的释义不是一处住所,而是某个特定的人、意象、记忆、任何事。

  这算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发现,而我只是一直忽略了它,像是太阳以某种角度打在雨滴上,焕发出一条明亮的光带,只有我走到这片区域时才能捕捉到它。但我总是乐得自在地躲在舒适区,而松川就这样走进来,扎根,抛锚,落岸。

  带我回到家。

  “你觉得怎么样?”我扬起一边的眉毛,把问题推了回去。松川闻言笑了起来,轻轻地颔首,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我和你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努努嘴,慢慢地伸出手,有一瞬间几乎能感受到浪潮拍打在指尖,小麦酒流淌过皮肤,另一只手穿梭过掌心,而下一秒他回握了回来,轻轻搭在一起的温度给周围的一切带上深度感和坚实感,有呼吸,有力度,有回忆。

  随即我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微笑,说这是我经历的最好的一次旅行了。松川诧异地微眯眼睛,我猜他可能会说第一次听你说这么真诚的话太让人不习惯了,但他只是笑着回应了我,将手收紧了些。公车一路向前行驶,在某处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层层灰暗让我耐不住困意斜靠在松川的肩膀上睡着了,耳边仍然停留着浪潮拍打的声音。

  晚些时候,我坐在宾馆的床上收拾没多少的行李和随性买的纪念品,松川在一旁笑我买的纪念品一点纪念意义也没有。我反说他竟然还带了一本书出来,真是有够文艺的。最后两个人笑骂着躺在床上,松川从空着的另一张床拉了条被子过来。空调的凉气很足,我来回翻了了几次身,他让我安稳睡觉明天还要起大早坐车,伸手将我拉进怀里。我于是安然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在漆黑一片的梦里,似乎有一道道驶向无数个方向的灰色公路,指示灯交替闪烁,日本的海岸线狭长又破碎,人在空间时间永恒中走过的道路。一会儿又到了明晃晃的体育馆中,松川拦住来自对面的斜线球,而后我开始助跑,跳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明亮光芒中。

  我任自己越过潜意识的暗流,为海马体中的回忆重新装帧,想着在明天、后天,我会去上班,然后回家,重复千百遍做过的事。松川会在切菜根的时候和我闲聊当天碰上的或大或小的事。晚餐是味增汤、烩菜和米饭。他洗完澡后会窝在沙发里和我一起看吐槽过很多遍的电视。最后,入睡,又是新的一天,像是一个无限循环。

  然而,无论如何,某种如岩石般坚不可摧的正确性指引着我——直走三个街区,拐弯,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向前踏两步,我到家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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